“爸媽”散記
“爸媽”,一男的。家里,女兒小時管他叫“爸媽”。
一
夜里十一點了,周圍樓群燈光稀疏不少,院里偶爾傳來腳步窸窣。
洗完衣物,在陽臺晾掛好,他數(shù)了數(shù):被面、床單各兩張,枕巾兩條,女兒的褲子四條、衣裳六件,自己的褲子兩條、衣服三件。晾起的兩溜物件嗒嗒滴水,他逐一理平,心說“聯(lián)合國升旗嘍”,爾后拎盆進屋。
安好盆,他輕輕開門摸黑進臥室,看三歲多的女兒睡得咋樣。臥室空寂,女兒輕微的呼吸,清晰飄到他耳畔。斷定女兒熟睡,他輕手把蹬開的被子給女兒蓋好,準備到客廳寫領導講話。
剛要出門,卻被女兒一聲嫩嫩的“爸爸”,止住了。
他回坐床邊,欠身摸了摸女兒的頭和臉。“爸爸在著呢。爸爸要寫東西。好好睡,不怕啊。”
女兒動了動,不做聲。他想,女兒乖,知道爸爸做事呢。繼而起身,要回客廳。
剛一動身,女兒又出聲了。“爸爸,我想……”,似有心事,夾帶絲害怕,欲言又止。
他“唉”了聲。想到要趕寫講話,稍稍放聲,佯裝嗔怒:“小屁娃,不好好睡,打屁股啦!”
女兒怕了,龜縮進被窩,顫微微哭泣。
他倒心疼起來。“不哭不哭,爸爸逗你玩”,“想什么?說吧,爸爸聽著呢。”
女兒掀開被,小手摳著被邊看著他,似乎確證真的不打,真的要聽,真的在聽。
他開了燈,揩了揩女兒掛在眼角的淚尾巴。“想尿尿?爸爸抱你去。”
女兒搖頭,爬起,摟著他的脖子,貼著他的臉,悄聲說:“爸爸,我想……,我想……,叫你媽媽!”
聽了女兒的“想”,他心一揪,鼻一酸,眼淚倏地汪滿眼瞼,差點噴出。他迅疾抱緊女兒,心一橫,硬板板把快沖出的淚收回去,給女兒亮了幅笑臉。
“嗯……,媽媽好聽,就叫爸爸‘媽媽’!”
見他允許,女兒高興了,噙著淚,竊竊叫了聲“媽媽!”。接著,又頓聲嫩氣,清朗叫了聲“好媽媽!”。然后,緊摟著他。
聽著女兒的“媽媽”、“好媽媽”,盡管感覺有點不是滋味,不好意思,他還是想象著世間好媽媽的樣兒,溫慈地“哎!……哎!”了。
“哎”了后,他若有所思,連忙補了句:“也可以叫‘爸媽’呢。只是呀,當著別人叫不得,爸爸會害羞的。”
女兒點頭,又叫了聲“媽媽”,也叫了聲“爸媽”。
之后,約到小學一年級末,女兒在家叫他——“爸爸”為主,“爸媽”為輔。
“好嘍。媽媽和爸媽要寫東西了。小屁娃,睡吧。”
待女兒睡定,他回到客廳,掏空“媽媽”、“爸媽”的滋味,就著簡易矮柜,站在領導高度,趕寫領導講話。
二
女兒沒媽,離異結(jié)果,快兩年了。
一年多前,他三十出頭。別人熱身“三十而立”,他出演錢鐘書《圍城》。
妻子想出圍城,他不曾想到,平素也不見異樣。
聲明想法,妻子放在乍暖還寒時節(jié),乍看“像剛睡醒的樣子”,其實“欣欣然張開了眼”。
突然!突然得他一愣一愣。
“在蒼茫的大海上,狂風卷集著烏云。在烏云和大海之間,海燕像黑色的閃電,在高傲地飛翔……”,每次講高爾基《海燕》,他都神采飛揚,把革命浪漫主義浪漫得海燕一般??墒?,逢著妻子告白,他很奇怪,海燕咋就倏地化作離婚的黑色閃電,在他面前黑色地飛翔?
二十七歲時,經(jīng)人牽線,他和妻子相識、相處,爾后結(jié)婚。他不是“閃亮登場”款型的人,她也不是。初次見面,彼此都沒有“驀然回首……”的驚悅,但某情的火柴肯定擦燃了。不然,咋結(jié)婚?
婚后,倆人生活簡素,相敬如賓。她熱愛和專注事業(yè),他就多擔待家務,買菜、做飯、洗衣、打理房間……,盡量往好里做。孩子出生后,憑著小時候照料弟妹的經(jīng)驗,除了哺乳,帶孩子的活計他幾乎包攬,給她勻出更多時間安心事業(yè)。她也不是甩手女人,下班回家一樣操家務,帶孩子,添置家用,把簡單的家盡量打點得美好些。
婚后的日子,如小河淌水,清澈、平靜地過著。他和妻子,妻子和他,沒紅過臉。女兒長得也動人,不時給平靜的家濺起欣悅的浪花。
按說,他們的家足可聊賴,倆人可從朝霞走進晚霞。
然而,離婚的黑色海燕,畢竟高傲地飛翔了。
他問,咋會想離婚。她說,想到大的地方……。
明白了,她的程控技術(shù)確實一流,要是因為家庭而退化,別說她不甘心,他也覺著可惜。
他勸她靜心考慮。“想到大地方,我理解,也支持。只是,這跟家不矛盾,不消離婚。你想去就去,我好好帶女兒,你打拼幾年回來,還有個家。”
勸說多了,她干脆添了個要求:“離婚,一定。今天起,你另找地方住……”
為了不沖突,也給她考慮的空間,他答應了。
當天,他弄了點洗漱用具,帶了衣物、被褥,騎著銹跡斑斑的單車,到一家兵站租了八九平米房間住下。
離家的時候,他仍勸她好好想想。
她,不理。
他,無奈。
家邊,有棵丁香樹,經(jīng)春風渲染,虬枝泛濫新綠,泛濫得他心煩。
跨上單車前,他在丁香樹下站了會兒。心想,好在女兒在托兒所,看不見她爸走的樣子。
三
“好好的,咋就這樣了呢?”
寄居兵站,他每日思考這疑問。
他糾結(jié),顧慮。糾結(jié)找不到說服自己的答案,顧慮離婚招來花紅柳綠的人言。
一天傍晚,他漫無目的走了幾條街,路過書店,順便買了本婚姻法。
夜色漸漸把他裹嚴?;氐郊木游荩紤凶诖策?,勾著頭翻閱封面彤紅的婚姻法。
生活中找不到說法,就從正經(jīng)書里找找,是他多年的習慣。
那日起,下班回到寄居屋,他幾乎不出門,除了牽念女兒,只顧一遍一遍、逐字逐句品味婚姻法。不想夫妻財產(chǎn)瓜分之類,只想法理中的婚姻、結(jié)婚、離婚究竟咋回事。
半月過去,婚姻法幾乎揉成腌菜。
又一夜,零點多了,他佇立走廊,倚著扶欄,仰望星空?;蛟S熟能生巧,或許星星點燈,他心里忽然一閃:
“哦,依法結(jié)婚,依法離婚,常識、常理呀!”
同時,眼前一亮:
“夫妻相敬如賓,誤導。賓,賓客也,外人、生人的別稱。夫妻嘛,相敬是夫妻,才好。”
豁然開朗。他長噓了口氣。
第二天,他回話妻子,“離吧”。
四
像黑色閃電的海燕,已高傲地飛走,留下蒼茫的大海。
生活繼續(xù),又一種新生,又一種境界。
辦完“圍城”出城證,當晚他到業(yè)余代課的學校講授藝術(shù)欣賞,恰巧賞析例文《觀滄海》:
“東臨碣石,以觀滄海。水何澹澹,山島竦峙。樹木叢生,百草豐茂……”
也許特種智商、情商洪波涌起,他藝術(shù)地把《觀滄?!沸蕾p得如同己出,似乎曹操跟他是穿越時空的哥們。
課后,回返現(xiàn)實,他給自己三條約定——保重身體、疏導心思、克勤勞動。因為,他已是女兒得到可靠呵護、撫養(yǎng)、扶持的唯一環(huán)境。
第二天,他租了正式居所,添置簡易用物,備好清眸笑臉,當日就把女兒接來,開啟生活新曲。但新曲的好音符,在哪呢?
他學語言文學,也學心理學、美學,深知美好的言語、形象、心理的意義,確信美言、美形、美心,該是他張羅生活新曲的好音符。
所以,往后日子里,他——
跟女兒說話,不帶愁眉、戚容、哭腔、怨氣,多用積極、清凈的詞句、語氣,如同環(huán)保使者,守在陰晦語言陷阱邊緣,不讓女兒落入。倘若女兒問起媽媽,他全是清澈的話語。
收斂漢子心氣,每次現(xiàn)身托兒所、幼兒園、小學門口,都留意女娃發(fā)式、穿戴、妝飾,然后照葫畫瓢,學著給女兒打理。起初笨手笨腳,后來麻利生巧,每天把女兒收拾得花枝俏、蝴蝶般。不經(jīng)意間,還學會梳扎馬尾式、羊角式、米奇頭等多款女孩發(fā),樂得女兒跟小伙伴癲狂。
開啟文學想象,把孩提見聞、趣事,編成“皮咕嚕”系列童話,三百六十日有得說。家里,繪聲繪色講,惟妙惟肖演,惹得女兒泛起五顏六色的歡快;街路,邊逛斑斕街景,邊咕嚕咕嚕,街景悅眼,童話悅耳,一起滋悅女兒心境。
……新曲漸成。
某星期六晚間,他帶女兒到業(yè)余代課的學校。學生會意,照例在教室后排角落,單獨擺套桌凳。女兒坐在那里,邊吃零嘴,邊玩紙筆,也偶爾專注講臺,似乎聽他講課。
當晚,他講美學。或許感悟太多、太深,講到車爾尼雪夫斯基《藝術(shù)與現(xiàn)實的審美關系》“美是生活”,他神采地把理論認知,飛揚成富藏美、發(fā)現(xiàn)美、張揚美、創(chuàng)造美的生活畫面。
回家路上,他想起課堂上的偶爾專注,問女兒是不是聽他講課。
“爸媽講呢,可好聽了。”
“那,講了啥呀?”
“爸媽講,美是生活。”
聽得這話,他——
大驚。想不到,三幾歲的女兒竟聽進了“美是生活”,還記得清楚結(jié)實。
大喜??磥?,嘔心張羅的新曲,在年幼女兒那里,開始萌芽主旋律——“美是生活”。
繼而,不由默誦《觀滄?!纺┪矁删洌?ldquo;幸甚至哉,歌以詠志。”
五
我,他的好友。各奔東西多年后見面,偶然聽見他女兒喊他“爸媽”,似有故事,就推心敘談。
敘談中,不時眼前閃亮,驚嘆他的素淡、清朗,動容他的逸思、心行,感佩他的離異竟然一路放出光明。
于是,整理所聞,散記之?;蛟S,對離異人等及其孩子關懷,會有所資鑒、裨益。
責任編輯:錢秀英 編輯:段紹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