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藝術改變的鄉(xiāng)村
偶然騎自行車路過的帕連村男孩二猛,被藝術家畫在墻上,幾乎每個游客都要坐在車后座上,和二猛的畫像合影。
帕連村的女孩楊自煊被藝術家們畫上了墻壁,她不僅是《愛讀書的小女孩》,也是村口的白色墻壁上手舉相機《愛照相的小女孩》。圖片由受訪者提供
一群藝術家,用兩個月的時間,把云南高黎貢山下古老的傣族村寨帕連變成了網紅打卡點。
生活在村里的五合民族中學體育老師楊正斌因為這群藝術家的到來,而成為當地畫畫最好的體育老師。人們慕名來帕連村觀看楊正斌的畫展,他的29幅作品有的畫在紙上,有的畫在石頭上,有的畫在瓦片上。畫展的名字叫“撒撇”。代表作是楊正斌的自畫像:正在家里切韭菜,準備制作帕連村的傣族名小吃“撒撇”。
全村都姓楊的帕連寨,是云南省騰沖市五合鄉(xiāng)聯盟社區(qū)一個建于明末清初“漢傣”文化融合的傳統(tǒng)村落。在傣語里,“帕連”意為“紅巖”,這個紅巖下的傣族寨子位于高黎貢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(qū),古樹林立,風光旖旎,物產豐富,龍川江從村前流過;村里傳統(tǒng)民居保存良好,如迷宮一般的巷道全用火山塊石鋪筑。
2013年,帕連被列為第二批中國傳統(tǒng)村落。但這并沒能留住村中的青年和壯年。他們紛紛外出打工,寨子變得老齡化,失去了往日的活力。
“鄉(xiāng)村吸引我們的就是它的困難。”這群藝術家的領頭人信王軍說,“我們希望藝術可以成為人與自然、風土民俗的連接,讓空心或者正在空心的鄉(xiāng)村,通過藝術得以改變。”
楊正斌的筆名叫“LD(撈篼)”,他家在村里開的民宿取名“撈篼”。他解釋說,自己愛去河里抓魚,用的竹簍傣語叫“撈篼”。
2019年11月,信王軍和他的團隊來到帕連,住在撈篼。楊正斌看藝術家們畫畫,著了迷。在信王軍的鼓勵下,他開始畫畫。兩個月以后,他的名氣大增,村民和學生們常常到他家里,圍觀這個從沒有畫過畫的體育老師怎么畫畫。
這也正是信王軍來帕連的目的:用藝術改變鄉(xiāng)村。
五合鄉(xiāng)黨委副書記張占菊說,一直以來,他們都在探索:鄉(xiāng)村如何在現代化浪潮中獲得新生,如何讓鄉(xiāng)村文明以新的方式傳遞情感、講述故事,如何用成熟的產業(yè)吸引年輕人回歸鄉(xiāng)村。信王軍“藝術改變鄉(xiāng)村”的計劃提供了思路。他們邀請信王軍來帕連,提供空屋、土地,引薦當地織錦、竹編等民間手工藝,他們只有一個要求:用藝術來呈現村寨歷史和村民的生活方式。
“藝術改變鄉(xiāng)村”的計劃,起源于2015年信王軍在云南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梁河縣長安村創(chuàng)辦的第一家先生書院。“從決定辦書院到租下民房,只用了7天的時間。”信王軍說,先生書院是一個為孩子和當地居民提供免費閱讀、畫畫的地方。6年來,先生書院不斷邀請藝術家、音樂人和作家來這里或到山區(qū)的小學給孩子們開課。他們挑選了一些孩子的畫在北京798展出,20多名山區(qū)的孩子和老師得以第一次離開大山,第一次坐飛機,第一次到北京。有些孩子的作品還被送到法國參加展覽。先生書院選出了6個孩子的6幅畫,做成6雙彩色的襪子,才一周便脫銷,收入一部分返還給小畫家,一部分作為支持書院運作的經費,使書院有了經濟支撐。如今,先生書院在山東壽光東頭村、云南的曲靖市開設了第二家、第三家。
2017年,先生書院邀請20多名美術學院的老師和學生,帶著村里的孩子,把長安村先生書院旁邊的一條小巷涂鴉改造。原本臟亂殘破的小巷變得清新,充滿藝術氣息。村里一根電線桿被他們畫成一支巨大的2B鉛筆,旁邊一個大石頭畫成橡皮擦。藝術家還“請”來一位塑料模特交警“鎮(zhèn)街”,成為先生書院藝術巷的坐標。交警大隊聽說后,專門來村里作了一次交通法規(guī)普及。一年前,導演張楊帶著劇組來梁河縣拍攝了紀錄片《先生書院》。
2018年,信王軍召集全國各地美院學生和畫家到他的故鄉(xiāng)山東壽光市東頭村,自費用一個多月的時間,在村莊的房屋墻壁上創(chuàng)作了100多幅作品,把一個灰白色調、默默無聞的北方小鄉(xiāng)村,變成了色彩斑斕的全國有名的網紅村。后來,藝術家又去壽光古城番茄小鎮(zhèn)做了件“瘋狂的事”,把村里的墻上都畫滿番茄。番茄是這個鎮(zhèn)的主要農作物,但知名度小,賣不出去。藝術家們才剛一畫完,村里的番茄便被訂購一空。
如今,“藝術改變鄉(xiāng)村”活動已進入中國許多鄉(xiāng)村。村里老人和孩子成為壁畫的主角。壽光市東頭村15米高的涂鴉作品《翻紅繩的母親》,就是村里85歲和藹慈祥的唐學英奶奶,她勾起了許多人童年翻紅繩的記憶,很多慕名而來的游客都要跟她合影留念。村民們也很喜歡被涂鴉的村莊,沒事時抬個板凳坐在畫前看了又看。唐學英奶奶就最喜歡那幅一面墻的電視機,坐在大電視前,一坐就是一整天。
在信王軍看來,先生書院和涂鴉除了為村民增加了旅游收入,對老人、孩子也是一種“陪伴”。6年來,先生書院常常組織從事繪畫、音樂的人到更偏遠的山區(qū),給那里的孩子帶去藝術啟蒙。當地留守兒童因先生書院而受益。
2019年11月的一天,受邀而來的信王軍和他的團隊住進了騰沖市帕連村。晚上,走在村里黑漆漆的巷道里,他們突然意識到,鄉(xiāng)村的夜晚是缺少燈光的。一個新的創(chuàng)意在他們腦海中形成。
2020年1月11日,夜幕降臨,帕連狹長的巷道被擠得水泄不通,燈光亮起,人們發(fā)出了驚呼聲,帕連變成了一個被詩歌點亮的寨子:“每想你一次,天上飄落一粒沙,從此形成了撒哈拉”“你再不來,我要 下雪了”“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的深沉”“但愿人長久,千里共嬋娟”“在我的祖國 只有你未曾愛過我”。從古代到現代,這些暖心的詩句被制作成燈箱,照亮著小巷中漆黑的路。
“故鄉(xiāng)很小,小得只能盛得下兩個字,故鄉(xiāng)”。云南詩人施云這首只有13個字的詩,曾讓信王軍怦然心動?,F在,它們被懸掛在“你們的美術館”的房頂上。
“你們的美術館”曾經是一座破敗的老院,五合鄉(xiāng)政府將它租了下來,經過信王軍團隊的改造,成為一個免費的、村民自管組管理的鄉(xiāng)村美術館。館中鎮(zhèn)館之“柱”,是由500本圖書頂天立地疊加而成。參觀者來了都嘖嘖贊嘆,有人稱它“彩虹書柱”,有人認為這是“把書讀穿”。
美術館今年建成以來,舉辦過兩次畫展。第一次是改造這所美術館的兩名建筑工人的作品,第二次是楊正斌的“撒撇”。他們都是在此之前從沒有畫過畫的人。美術館收藏的作品,是畫家們從鄉(xiāng)村生活中汲取的題材,比如伸著大拇指的云、會飛的豬、還有愛說“還是可以的嘛”的村支書“發(fā)哥”。美術館的外墻上,掛滿了村中孩子們的涂鴉瓦片。
“你們的美術館就是大家的美術館。人人可以參與,沒有任何門檻。”信王軍說。
帕連村的女孩楊自煊被藝術家們畫上了墻壁,她不僅是《愛讀書的小女孩》,也是村口的白色墻壁上手舉相機《愛照相的小女孩》;偶然騎自行車路過的男孩二猛,也被藝術家畫在墻面上,墻上的他騎著一架真正的老式自行車,每個游客都要坐在車后座上和二猛合影。村里兩根電線桿,被藝術家們畫成了高黎貢山下最大的毛筆。
“鄉(xiāng)村振興離不開藝術。”五合鄉(xiāng)文化站站長陳以曉說,斷裂的鄉(xiāng)村社群文化可以通過藝術的修補達到共融。
織錦是一項傳統(tǒng)傣族手工紡織技藝,過去曾是傣家婦女必會的一項手藝,但隨著工業(yè)化的發(fā)展,織錦在傣族地區(qū)已面臨著失傳的危機。2008年6月,傣族織錦技藝被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。
2019年11月,在云南省、騰沖市文化工作者人才培養(yǎng)計劃資金的支持下,五和鄉(xiāng)組織了傣族織錦傳承培訓班,聘請帕蓮的老藝人白興秀擔任師傅,15名傣族婦女參加了學習,傣族織錦得以在當地重新開始傳承。帕連村里12臺丟在角落里布滿灰塵、四五十年沒有用過的織錦機,重新在村中7戶織錦之家發(fā)出唧唧復唧唧的織布聲。
37歲的邵維信也參加了培訓,這項古老的技藝,增加了她的經濟收入。她的家里,不僅賣織錦,還有自己制作的傣家干腌菜、炸豬皮、年棗糕、菖蒲酒等,游客到她家參觀,如果主人不在,挑選完要買的東西,用手機掃微信或支付寶,在外的邵維信就能收到錢了。
36歲的楊秀改的小店開在“你們的美術館”里,她每天早上先去做農活兒,11點以后來美術館,一邊負責打理美術館,一邊賣自己制作的撒撇、烤牛干巴、菠蘿汁等。她說這樣可以照顧家,收入還比在外面打工時高;曾在上海打工9年的楊文佐今年也不再外出,40歲的他和妻子在村里的美食街擺了個小攤,游客來,他們便熱情地招呼,端上撒撇、潑水粑粑、檸檬水。
自從帕連成為騰沖最詩意的鄉(xiāng)村以來,游客大量上升。據五合鄉(xiāng)文化站提供的資料顯示,今年上半年,帕連接待游客3.7萬余人次,二季度的旅游收入比去年同期增加32萬余元。不少曾經外出務工多年的村民返鄉(xiāng),村里有了20多家小店,小店販賣帕連的傳統(tǒng)小吃,平均每月收入超過3000元。農家樂也從一家增加到3家。楊正斌的撈篼民宿和農家樂,今年上半年的收入近20萬元。
“鄉(xiāng)村不能只是為藝術服務。”在信王軍看來,藝術不是自我表現的工具,不應只局限于藝術家的領域,而是應該屬于那片土地,和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們。當村民變身為藝術的參與者和改造者時,才是藝術的價值所在。
責任編輯:錢秀英 編輯:錢秀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