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化界頭,從讀懂一張新華手抄紙開始
三代傳承,家庭晾曬
手工抄紙
裁 紙
成品挑選分揀
手抄紙初具雛形
本刊特約撰稿人 段秋云
清晨,我坐在車廂里等待出發(fā),像小時候等待鍋里的燉肉。
高登澤老師家在騰沖市界頭鎮(zhèn)新華社區(qū),今天他盡地主之誼約我們?nèi)タ词殖?。我們沿著歷史的足跡,從一張騰北手工抄紙開始,追尋抄紙文化漫長而又近在眼前的故事。
清秋的界頭視野開闊。窗外,深湛的高黎貢山轉(zhuǎn)了個彎,像男性彎起的臂膀,充滿力量感,天際相接處,沉浸在一片白色的光中,永安村背后的山巒以圓錐面平鋪開來,人們在平坦的田野里種滿莊稼,密植“騰北糧倉”的詩意。煙農(nóng)把采下來的煙葉抱進路邊等候的拖拉機里,怒放的萬壽菊潑潑灑灑,綠油油的玉米棒子交頭接耳,陽光厚厚堆了一地。我看到高老師露出懷舊的微笑,仿佛回到四十多年前那個悠長的新華之秋。
八月桂花樹,籬下燈籠花。新華社區(qū)坐落在高黎貢山西坡,是一個古老寧靜的村落,土基墻,石板路,竹林下,小徑斜,我以為手抄紙只有龍上寨才有,哪知騰北會手抄紙的人家多著呢。抄紙女高自聰抿嘴一笑,從正房走出,穿過大路,徑直來到家門外路下的抄紙坊,挽起袖子,拿起竹簾,信手抄起紙來。
我打量著眼前的作坊,簡陋的木房建在田邊坡地上,簡單的木制榨臺沾著日積月累的紙漿碎屑,一個蓄水用的水泥池蕩漾著紙漿的漩渦,粉碎機下堆著棕黃色碾碎的原料,作坊的盡頭碼放著一大堆稻草,作坊往下走是稻田。
“稻草是用來抄紙的嗎?”我問。
“不是,稻草做紙要不得,用來喂牛的。我們這里抄紙原料用的是竹子,抄出來的紙叫‘草紙’,有黃色和白色兩種,白色的是本色,黃色的加了姜黃,主要用于包裝、祭祀。”高自聰笑著解釋。
據(jù)《騰沖縣志》記載,“(騰沖)明朝即生產(chǎn)(草紙),主要產(chǎn)地為佑土、永安、新華、河西等地,原料為高黎貢山產(chǎn)的竹麻及當(dāng)?shù)厮鶡氖?,春、秋、冬為主要生產(chǎn)季節(jié)。新中國成立前最高年產(chǎn)量18萬捆,多用于祭祀制品、包裝紙、衛(wèi)生紙及制造火炮等。產(chǎn)品除銷本縣外,還外銷緬甸及鄰近各縣。”20世紀80年代初,農(nóng)村實行家庭聯(lián)產(chǎn)承包責(zé)任制以后,手工抄紙作坊如雨后春筍般迅速發(fā)展,遍布新華村和周邊村社的廣大農(nóng)村家庭,當(dāng)時曾有100多個家庭從事手工造紙,規(guī)模極為壯觀。如今,新華抄紙人家依然沿用著紙祖蔡倫當(dāng)年過濾紙漿用的細竹簾子,手工抄紙還在支撐起一個家庭的命運,薄薄的一張紙,留下他們生命的印記。
高自聰今年三十五歲,身材窈窕,頭發(fā)高高挽起,技藝嫻熟,談吐自信,來訪的客人見多了,她見怪不怪,站在那個高達一米的水泥池旁,指尖有濕漉漉的滴水,我想起浣紗的西子。高老師的相機在“咔嚓咔嚓”地拍著,水池里的竹漿被攪動起來,像兌過水的米湯。高自聰雙手端著一個長方形篦子樣的竹簾緩緩沉進水里輕晃慢搖,避過偶爾撞過來的一團團絮狀紙漿,然后平穩(wěn)快速地把簾子往上提,那些肉眼可見的竹漿碎屑就這樣被抄起來,均勻地、薄薄地鋪在竹簾子上,高自聰反手把竹簾扣在矮處的榨臺上,一按一掀,紙漿從竹簾上自行脫落覆蓋在摞起的紙垛上,一張手抄紙就這樣產(chǎn)生了。榨臺上濕漉漉的抄紙一張張碼起來,高自聰說:“每池紙漿大概要做7捆紙,每捆150張,一池紙漿一天內(nèi)抄完,星星都出來了。”
緊挨著路的另一個作坊,也是高家的作坊,高自聰?shù)膵寢尭咛m芝在抄紙,騰北婦女的美德,人勤話不多,抄紙已不僅是手藝的傳承,謀生的手段,更是文化的延續(xù)。我在旁邊看得手癢也想試試,接過阿孃遞過來的竹簾,輕輕沉入水中,迅速提起來,那些紙漿像調(diào)皮的孩子,像滑溜的銀魚,根本就沒有鋪平在竹簾上,這兒厚,那兒薄。阿孃說揭紙的那一頭需要稍微厚一點,抬的時候再壓下去一點。我試了試,根本找不到那種壓下去一點的感覺,壓下去一點一張紙就變形了。阿孃又指導(dǎo)了我一次,我還是心虛地擺擺手,抄紙的本事我遠不如她10歲的孫女高賽怡。
手藝活靠的是手,手的靈活與否決定了抄紙的好壞。
誰是高自聰?shù)膸煾?她的母親。
誰是她母親的師傅?她的奶奶。
誰是她奶奶的師傅?是她的太奶奶……
高家世代抄紙,到高自聰手上已是第六代。高自聰?shù)母赣H高世貴回憶,他的父輩曾經(jīng)用馬馱子馱著手抄紙翻越高黎貢山到永昌城交易,產(chǎn)品深受歡迎,很好賣。高老師說,20世紀中葉,新華村幾乎家家都有從事造紙的“抄紙匠”,高老師的母親和姐姐高登芝就曾參加過抄紙合作社,用抄紙換公分。當(dāng)時手工抄紙作為新華地區(qū)很多生產(chǎn)隊的主要副業(yè)產(chǎn)品,批量生產(chǎn),統(tǒng)一規(guī)格,農(nóng)戶加工,交售到供銷社后,再由供銷社統(tǒng)一調(diào)運到縣內(nèi)外銷售。界頭抄紙的造紙工藝,是當(dāng)?shù)馗咝沾迕竦淖嫦葟闹性瓗淼摹?jù)《高氏家譜》所載,明洪武年間,高姓祖人高宜冠征討西南,歷經(jīng)數(shù)年后到騰越設(shè)立安邊。明末清初,高姓祖人利用高黎貢山一帶豐富的竹林開始造紙。數(shù)百年來,新華村因為地處偏遠,從中原傳來的文化得以保存,其中關(guān)于抄紙技術(shù)的傳承,成為云南造紙技術(shù)最后的記憶。目前,手抄紙有選料、做麻、泡料、腌麻、煮料、打漿、抄紙、榨紙、晾紙、揭紙、裁邊等大小七十二道“腳手”。明朝宋應(yīng)星的著作《天工開物·殺青》第十三·造竹紙中就有詳細的記載:“凡造竹紙,事出南方……當(dāng)筍生之后,看視山窩深淺,其竹以將生枝葉者為上料。”村民利用當(dāng)?shù)刎S富的植物纖維原料,就地取材,打碎成漿,手抄為紙,世代相傳,沿襲至今。
高世貴從附近村寨買回竹子,他說:“好竹子人家舍不得賣,做一池紙漿需要200斤左右的竹料,小竹子一棵能榨兩三斤料,大竹子七八斤左右。”高自聰和家人將買來的竹子鋸斷成均勻等長的竹筒,用錘子打散成片,捆成10斤一捆的竹麻,竹麻放入水中泡軟待用。我們來到村頭高自聰家泡竹麻專用的塘子,就是農(nóng)村常見的木料塘,只是漚的是竹麻。竹麻放入石灰坑沾上石灰堆捂起來,漚一個多月后放入鍋中煮麻,再放入粉碎機中打碎,半畝方塘,天光云影,一池紙漿就是一片竹林的清純。舉目遠眺,午后的界頭壩阡陌縱橫,保持著一種老派的氣度,好像戴著夾鼻鏡的祖母,低頭從鏡片上方看著你。像高老師這樣久在外面工作的人已不用抄紙,但只有回到故鄉(xiāng),才能感受到這種老祖母的凝望,才有這種舒展的歡顏。抄紙凝結(jié)著他們這一代人的記憶——關(guān)于美麗家鄉(xiāng)和美好青春的集體記憶。
做一張紙不辛苦,長年累月做一張紙,那就辛苦了。抄紙是個苦活、累活,每天上千張紙抄出來,腳站酸了,手抬酸了,青絲站白了。有些活該是男人做的,高自聰和母親、妹妹一起都做了,砍、撕、泡、漚、洗、蒸、粉、捶……紙漿抄完,還要壓去垛子里的水分,通常都要用榨桿壓上一整夜,再從榨臺上把上千層的紙揭下來掛在曬紙的竹竿上,半干的紙張在屋檐下閃著明黃色的光芒,好像展翅欲飛的蝴蝶,只待注入文字的涅槃之力。
抄紙是個技術(shù)活,我接過高自聰遞來的一張染了姜黃的抄紙認真端詳,抄紙的都是女兒家,心靈手巧,抄出的紙格外好看。古老的造紙術(shù)帶著遠古的氣息,粗糙中夾著一種拙氣,即便用來寫字,也能給人一種筆斷意連的感覺。遠征源文化公司李根志老師曾經(jīng)送給我一本用手抄紙做成的采訪本,紙張裁成筆記本大小,封面蒙一塊牛皮,側(cè)邊用粗線打眼裝訂,是一款讓人懷念的文化產(chǎn)品。
眼前的抄紙有明顯的直紋,拉力較強,帶著騰北人民的手溫,帶著抄紙世家的智慧,承載著文字的重量,更承載著做紙人的辛勞。倉頡創(chuàng)造了字,蔡倫發(fā)明了紙,人類開始記錄文明,我們對文字的敬惜,對書本的虔誠,其實是對紙張的敬畏。一張紙,包容大千世界;一種文化,傳承華夏春秋。敬畏字紙,就是敬重文明,敬重人類幾千年來所創(chuàng)造的優(yōu)秀成果。那些從手工藝人手指中流傳下來的故事,是歷史與當(dāng)代的隔空對話,是博大精深的中華文明和勤勞優(yōu)秀的中國人民優(yōu)良氣質(zhì)的體現(xiàn),是講好中國故事與復(fù)興中國夢想的文明旅程。
人們將晾干的紙又重新理齊、堆起、放平、壓實,得到草紙的成品——毛頭紙。毛頭紙具有拉力強、吸水快、易燃燒等特性,是新華社區(qū)的特色產(chǎn)品,深受醫(yī)院和村民的喜愛。高世貴告訴我們:“現(xiàn)在不做紙坯賣,劃不著。毛頭紙做成產(chǎn)品,一捆可以賣到七八十元。”他在屋檐下擺好榨床,接過孫女遞來的折疊成方塊的毛頭紙,手里多出一把長約一米的半月形彎刀,手握短柄,在磨石上左邊蹭一下“嘩”,右邊蹭一下“嘩”,刀口對齊抄紙頂端,從刀跟到刀尖,一拉到底,一氣呵成,毛邊“咵”然落地,一方紙四邊裁好,彎刀收起,鋼刀入鞘,技藝讓人嘆為觀止。
民間使用的草紙,制作工藝復(fù)雜,價格不及宣紙、綿紙,所以堅持抄紙的人家不多,常年堅持手工抄草紙的人家也在逐漸減少。隨著機制紙張的大量生產(chǎn),古老的抄紙業(yè)遭受了極大沖擊,手抄紙目前在經(jīng)文傳抄、土特產(chǎn)品包裝及喪葬祭祀方面還有所使用,但市場較為低端,利潤有限,不可避免地,周邊村落的抄紙業(yè)逐漸沒落甚至消亡,手抄紙產(chǎn)業(yè)的傳承和發(fā)展面臨著嚴峻考驗。高老師說:“目前,新華熟練掌握手工造紙技藝的老人都年事已高,全村還在從事這個行業(yè)的已不足20戶。”
日子在抄紙中一天天過去,歲月在深情中緩緩向前,于是時間奔流,得以見證人們在漫長歲月里創(chuàng)造的永恒和不朽,高自聰像她的母親、奶奶一樣,或許這輩子都無法離開抄紙、離開榨臺,她的爺爺、她的父母、她和愛人都加入到抄紙行業(yè)中來,她的妹妹嫁到鄰村,帶去抄紙技藝,家中辦起抄紙作坊,抄紙女的命運仍在延續(xù)。她的小女兒高賽怡讀到四年級,梳著麻花辮,跟在媽媽的后面察言觀色,機敏可愛,端竹篩的動作有模有樣,屋檐下折紙有板有眼,是一家人的掌上明珠。倚在太公的背上時嬌憨可愛,“我是第七代傳人了嗎?哈哈哈。”她開心得像只小鳥,我實在是太喜歡這小姑娘了。
一紙千年,念念不忘?;貋淼耐局校L(fēng)拂過下垂的枝葉,好像一只看不見的手,在彈奏琴鍵。曾在界頭林業(yè)保護站工作過的陳姐打來電話,向我詢問抄紙人家的聯(lián)系方式,想買一些抄紙做植物標本的墊紙。心中釋然,古老的手工抄紙,也許會削減,但不會消亡。
責(zé)任編輯:錢秀英 編輯:錢秀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