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黎貢擺樂塘陰陽溫泉　李家華　攝

□ 李天鶴

是夜，我是在高黎貢山初春的喧嘩里醒來的。沙沙的風聲從四面八方來，路過我的帳篷，被帳篷絆了一下，又呼嘯著往遠方去了。當下已無睡意，拉開帳篷的拉鏈，才露頭，便見一天的星辰要落不落，把一個寂靜的夜，渲染得愈發(fā)熱鬧。想起湯世杰老師在《在高黎貢在》一書中，將高黎貢喚作“大城”，將一草一木，乃至于萬千生靈統(tǒng)統(tǒng)比作大城里的居民。那時讀著雖也覺精彩，但身臨其境，才發(fā)現(xiàn)真是入木三分。

我在這大城一個名叫擺樂塘的地方作客，不經(jīng)意間，便邂逅了夜深人靜時，高黎貢大城里，蒼茫而神秘的熱鬧。我輕手輕腳從帳篷里走出來，站在天幕下，白日里四方高聳的山峰只看得見重重疊疊、虛虛實實的影子。一個大大的北斗七星斜斜地掛在群星之中，星光毫無保留地落下來，落在擺樂塘，落在陰陽泉，落在草地上，落在帳篷上，也落在我身上。只是瞬息，便深深嵌進了我心底。直至今日，每每想起，那夜高黎貢大城里的一地星光，依舊璀璨明亮。

1、高黎貢山下的傈僳族寨子

去擺樂塘，先要到賽林寨。賽林寨位于隆陽區(qū)芒柳村，從保山城出發(fā)，往潞江壩方向需兩小時左右方能抵達。賽林寨是個靠山而建的傈僳族寨子，遠遠看去，像一塊塊灰色的瓦片蓋在山林間，這灰色“瓦片”前面的空地上，一間白墻的房屋格外顯眼，那是基督教教堂。

以前當?shù)厝诉h離城鎮(zhèn)，靠著在高黎貢山里打獵生活。說不清楚是什么時候村里來了一個傳教士，教大家寫字讀書，教大家要信奉耶穌。現(xiàn)在即便是響應政府號召搬到了新村的族人，也大多是基督教忠實的信徒，去了新村的人就在新村的基督教堂做禮拜，但賽林寨的基督教堂也并未閑置，有些不愿意離開大山的傈僳族老人，依舊保留著過去的生活習慣，養(yǎng)幾只細腳伶仃的“跑山雞、自由鴨”，養(yǎng)一些山羊，再養(yǎng)幾頭騾子過活。每當教堂里的音樂聲起，他們就會從“瓦片”底下慢悠悠挪出來，三三兩兩相約著去教堂做禮拜。

當下的賽林寨少了一些炊煙裊裊，但依舊保留著它原本的模樣。一條條高低不平的山路彎彎曲曲通向家家戶戶的大門。大多已荒廢的房子還能看出曾經(jīng)生活的痕跡。正房背靠山體，兩邊各有廂房，對面是關(guān)牲畜的房。與漢族的庭院式建筑不同的是，漢族的房屋與房屋之間多是銜接著的，把一個天空框進家里，成為頭頂四方的天。但賽林寨的房子卻是彼此間有間隙的，山風可以從四面八方進家來隨意巡視，人們除了大門外，也可以從四個方位的小道上進家來串門。正房一般是一層，由于建在坡上，略高于其他三房。廂房和牲畜房多是兩層，上面放置草料，下面養(yǎng)馬、騾子、豬或山羊。

搬到新村的一些傈僳族年輕人選擇外出打工，一些依舊“靠山吃山”。外出打工的逢年過節(jié)才會回家，“靠山吃山”的依舊如祖祖輩輩一樣，天天早出晚歸在山里跑著。不同的是，祖輩們是打獵，后輩們是種咖啡。高黎貢山的咖啡多種在海拔一千八百米左右的地方，由于晝夜溫差大，咖啡甜度高，品質(zhì)很好。傈僳族人收了咖啡鮮果會賣給山腳下的咖啡廠。這幾年，一些腦子活絡(luò)的傈僳族人也開始嘗試自己烘焙咖啡。

這次與我們一同進山的幾個護林員也是賽林寨的傈僳族人，出于對高黎貢山的熱愛，不想遠離高黎貢山，于是就成了高黎貢山的“衛(wèi)士”，在長年累月巡山的過程里找到了內(nèi)心深處的皈依。就著巡山的空檔，他們還在山里有溪流的地方種上草果，每年靠著賣草果和護林員每月兩千元的工資生活。

2.出發(fā)前的神秘儀式

才進賽林寨，便看見村前的幾個傈僳族護林員及幾頭騾子，護林員們都是一身迷彩，頭上戴著迷彩帽，腳下蹬著半新不舊的黃膠鞋。見到我們到來，便扯著騾子的韁繩迎上來，張羅著把行李捆好讓騾子馱上，又預留了一匹，說屆時讓走不動的人騎。

從寨子到擺樂塘差不多要走三個多小時的爬山路，我們這些常年生活在被高黎貢山庇佑著的山腳城鎮(zhèn)里的人，離大山越遠，腳力越弱。正要走，卻見護林員們齊刷刷對著高黎貢山俯首，口中喃喃著傈僳族的語言。事后才知，這是傈僳族人的習慣，但凡進山前，都要向高黎貢山禱告，祈求高黎貢山的庇佑。

一個精瘦黝黑的護林員湊過來小心翼翼地告訴我：“高黎貢山有神靈，只要我們誠心禱告，一程下來總是會很順利，倘若進山前沒有禱告，那肯定要出點事的。”說完還不忘左右看看，似是擔心被山風聽到。對此，其他護林員也紛紛附和，還做了補充。譬如，有人出發(fā)前會特別在意煮的那頓鑼鍋飯，若飯煮得半生不熟或是稀巴爛，那當天的行程必是要取消了的，若還貿(mào)然前往，即便向著大山禱告過也沒用，因為鑼鍋飯就是高黎貢山給的警告。倘若無視警告前往，要么要受傷，要么就是騾子要跑，總之，是要發(fā)生點意外的。

當?shù)氐睦圩迦俗孀孑呡厡Υ松钚挪灰?，我卻是半信半疑。信的是高黎貢山有神靈。作為一座擁有著“世界物種基因庫”“世界自然博物館”“生命的避難所”“野生動物的樂園”“哺乳類動物祖先的發(fā)源地”“東亞植物區(qū)系的搖籃”“人類的雙面書架”等諸多美稱的“大城”，城中億萬生靈皆是神靈。疑的是我們當天出發(fā)前是吃過早飯才到的賽林寨，自是沒有煮過鑼鍋飯測吉兇的。但看天空風和日麗，大山沉穩(wěn)安寧，就覺內(nèi)心自然安定。

3、擺樂塘的傳說

擺樂塘的名字據(jù)說來源于傈僳語的音譯，在傈僳語中，“擺”有趕集之意，生活在高黎貢山兩邊的人每逢冬春季節(jié)，都要成群結(jié)隊出發(fā)前往擺樂塘泡溫泉，就像趕集一樣熱鬧而快樂。泡溫泉前還要搞一下祭祀活動。祭品一般是雞，鴨，或者羊。祭祀完畢就在擺樂塘的草地上燒個篝火，圍著火堆唱歌跳舞，唱累了跳累了就去溫泉里泡泡。這樣說來，關(guān)于擺樂塘名字的由來，“擺”著祭品，“擺”開陣仗，在高黎貢山“盡情歡樂”的塘口的說法似乎更為貼切。

傈僳族人在擺樂塘祭祀的是擺樂塘的陰陽溫泉，我們這次也是沖著陰陽溫泉去的。據(jù)說，擺樂塘的溫泉從清晨到日落，從晴朗到陰雨，在不知不覺中會出現(xiàn)透明、淺白、白、粉紅、天藍、墨綠、黑色等色彩變化，十分神奇。

護林員說，擺樂塘是高黎貢山里神仙在的地方。在高黎貢山人的心里，“在”就是“住、待”的意思，“神仙在”就是“神仙住、神仙待”的地方。擺樂塘的兩汪溫泉一陽一陰，上面的為陽池，水溫偏高，下面的為陰池，水溫稍低。

關(guān)于陰陽溫泉，有一個傳說在高黎貢山下代代相傳。說是有個長年不會生娃娃的婦人，帶著米和菜，翻山越嶺去擺樂塘泡了一個多星期的溫泉，以祈求神仙賜予一個孩子。因為想要男孩，婦人就在陽池里泡，泡完回家不久果然懷了孕，十月后順利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。婦人的丈夫很是高興，專門買了一只羊，去擺樂塘宰殺祭祀，感激神仙的庇佑和高黎貢山的恩賜。自此之后，幾乎每年都會有育齡婦女前往擺樂塘泡溫泉以求有孕。

當然，擺樂塘溫泉的神奇不止如此。據(jù)說對于男女老少都是非常有益的，用護林員的話來說，幾乎“包治百病”。護林員給我講了一個故事。說是一個“病到躺著動都動不得了”的老人，在“醫(yī)院都叫回家準備后事”的情況下，家人用騾子把他馱到擺樂塘泡溫泉，半個多月后，老人就自己從擺樂塘走著回家了。說起這件事，護林員眉飛色舞，仿佛親眼見到了一般。說到高興處，甚至說老人走回家時，氣不喘步不亂，下坡都是用的小跑。

我們一行幾人聽了雖將信將疑，卻也對擺樂塘的溫泉愈發(fā)向往起來。護林員們見我們神色不定，很不贊同，彼此用傈僳族語交流幾句，我猜他們在說：這是幾個沒有見過高黎貢山大世面的人，等親身泡過山里的溫泉就知道了。

4.抵達擺樂塘

中午一點多出發(fā)，一路上跌跌撞撞，恨不得手腳并用，終于在下午六點有余抵達了擺樂塘，彼時護林員們早就到了。山里初春的陽光近晚時斜斜地透過茂密的枝葉漏下來，把山林襯托得愈發(fā)清冷，汗?jié)竦囊路谎渤堑纳斤L從頭到尾環(huán)過一圈后，周身便有了瑟瑟的意味。

擺樂塘是個四面環(huán)山的小山凹，山坳里濃重的臭雞蛋味并沒有讓人生出厭惡的感覺，反而使整個擺樂塘多出一絲高黎貢山神秘的氣息——那是硫磺泉散發(fā)的氣味。在山凹的中部是個略微平整的草地，新的草芽還沒有長出來，去年冬天殘留的黃而長的枯草葉成了天然的墊子，那便是我們搭建帳篷的地方了。旁邊是個山窩棚，也是護林員們巡山時的休息點，床是木頭和雜草鋪成的，人坐上去硬邦邦的，窩棚里有護林員留著的鍋碗瓢盆，洗洗就能用。窩棚前方石頭搭建的臨時火塘里，紅紅的火苗上，護林員們早就把熱騰騰的鑼鍋飯煮好了，香噴噴的雞肉也煮好了。

安置好帳篷后，我一邊敲打酸脹疼痛的小腿，一邊與一個護林員閑聊，驚嘆于預計要用三個多小時走的山路，我們用了四個多小時，他們卻只用了一個多小時。我夸他們腳力厲害，護林員們被火光映照得黑中泛紅的臉上，竟有些羞澀，說是自小就天天走山路，現(xiàn)在一個星期也要走好幾回，不累。聊著聊著，他或是想起臨行前說起鑼鍋飯的事，揭開鑼鍋蓋喊我過去看，只見一鍋飯圓圓鼓鼓，白白凈凈又顆粒分明。他兩眼亮晶晶的說：“看!這鍋飯好得很，我們這次進山肯定樣樣平順!”

吃飯的時候有個小細節(jié)讓我十分感動，護林員們把帶去的竹筷子都分給了我們，自己用的卻是從窩棚旁邊折來的小樹枝。我們已經(jīng)在大快朵頤，他們卻依舊坐著不動，喊他們吃飯，他們卻說：“你們先吃，我們在后就好!”——高黎貢山養(yǎng)育的淳樸的傈僳族人，總想把最好的用來待客，米飯和肉在他們心里，便是最好的，總要讓客人先吃飽喝足才好。好說歹說，總算把他們拉著一起吃飯，我去盛飯時一不小心把一小團米飯掉在了草地上，護林員幾乎是下意識的就把飯撿起來往嘴里送，我有些怔愣，他吃完似是才反應過來，連忙解釋說：“習慣了，您不要介意。糧食是天底下最珍貴的，以前總餓肚子，在路上見到一顆苞谷都要趕緊撿起來往嘴里送，還要快一點，不然就要被山里的鳥雀搶食了。”

5.野溫泉的神秘面紗

擺樂塘的溫泉如果要劃分的話，可分為泡池和熏蒸兩處。泡池在右，熏蒸在左，相隔不過數(shù)十步。泡池隱藏在茂密的林木間，若不走到近前，都不容易發(fā)現(xiàn)，也沒有什么特殊的氣味。熏蒸處則是一眼就能看見的，白白的熱氣和濃重的臭雞蛋味一起從熱騰騰的石頭縫里、泥土里、草叢中突突冒出來，把人們專門建成的兩個熏蒸房襯托得云里霧里。熏蒸房是石頭做的，搭配著陰陽泉，一個男的用，一個女的用。遠遠看去，像巨人嬰孩使用的矮板凳，無窗，僅留一個狹窄的小門供人貓著腰進去。

我探頭進去看，見地上鋪著厚厚的一層已經(jīng)被熏烤得黃軟的植物，植物上擺放著幾個碗口大的石頭，看起來是供人歇屁股的，也省得蹲著受累。植物據(jù)說是一種草藥，別處的牛馬不小心吃了就會中毒死去，高黎貢山的牛馬生病了反而會自己尋著去吃，吃了病就好了。高黎貢山的人們就跟著牛馬找來這種草，鋪在熏蒸房里，說是熏蒸之后可以強身健體，驅(qū)逐病痛。對于這種幾乎是封閉式的小房，我懷有一種莫名的恐慌，因此只是看了看，并不想進去嘗試。倒是熏蒸房旁邊的一條遍布河石的小河引起了我的注意。

清澈見底的小河水從遠方的林木間潺潺地來，一路翻過河里白生生的石頭，直流到我腳邊。我站在一個正冒著熱氣的石頭上，石頭下方有個冒熱水的孔，正突突往外吐熱水，熱水邊有一些白白的絮狀物，倒真像滾水里的雞蛋白。我伸手探了一下，差點被燙傷。想來若是帶著雞蛋，煮一個吃吃當會美妙無比。但令我驚奇的是這孔洞旁邊的植物，非但沒有被燙死，反而長勢很好。這可真是一方水養(yǎng)一方奇，整條河邊的草木也不畏懼水的熱度，反而因熱水和河水無聲交匯后的溫潤和暖而顯得格外茂盛。

河邊類似的出水孔很多，因著水溫的緣故，藻類長勢喜人，把清澈的水底染成了白色、綠色、黃色、褐色、紅色，甚至還有紫色。于是，一條高黎貢山中原本普普通通的小河便成了仙人畫板上神秘的畫作。畫中有不知名字的小蟲時不時探出頭來攪一個水花，轉(zhuǎn)瞬又匿進了流水里。

我在石頭上盤腿而坐，任由熱氣和霧氣輕柔地拂過全身，山風識趣，許久不曾過來叨擾。直到天色漸漸暗下來時，才吹開白霧，引我到溫泉那里去。

當下，陽泉出水口處大叢的野姜花和蘭花還能看見，野姜花已經(jīng)萎謝，依稀還能看見干枯的花瓣。蘭花卻是正在努苞，長長的花枝上小小的花苞鼓鼓囊囊，綠中帶黃，生機盈盈。陰泉邊高大的楂子樹花苞很多，卻還沒有一朵盛開，往往是四五個、五六個細長的帶著白色絨毛的花苞抱在一起成為一簇，高高地頂在樹枝頭，被幾片細小的還帶著絨毛的嫩葉子團團圍著。風吹一下就顫一下，像極了臉上帶著尚未褪去的細小絨毛的少女，俏生生站在風口里。出水口處沒有野姜，蘭花卻也不少。這個時節(jié)，在陰池泡有些嫌冷了，于是我隨著山風折回陽池去。

山風真是太明了待客之道了。它吹開熱氣，把陰陽溫泉毫無保留地展示給我，待我一腳踏進陽池，它便轉(zhuǎn)身隱入黑夜中去了。臨行前，又喚醒滿天星辰，掛在極低的天幕上，照得一池白白的泉水晶晶瑩瑩，好讓我在夜色里，星光下，山林間，溫泉里，做一回實實在在的仙人。

6.長眉白臂猿的“月老”

次日清晨，一聲猿啼劃過擺樂塘上空，我想起頭天路上護林員說的：“若是運氣好，說不定能看見長眉白臂猿。”于是慌慌忙忙奔出帳篷去看，才發(fā)現(xiàn)是一個護林員正在對著山林學著長眉白臂猿啼聲。

高黎貢白眉長臂猿，無尾，臂長眉白，善于用長臂在森林之間蕩來蕩去，速度極快，姿態(tài)優(yōu)美如體操運動員一般，因此有“森林中的體操王子”之稱，又因其叫聲婉轉(zhuǎn)起伏而洪亮，又被稱為“森林中的歌唱家”。從2017年被確認成為新物種至今，國內(nèi)僅存不到150只，比國寶大熊貓的數(shù)量還要少，成了極度瀕危的物種。在保山境內(nèi)主要分布在高黎貢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(qū)和小黑山自然保護區(qū)，據(jù)觀測，目前高黎貢山自然保護區(qū)保山段的數(shù)量只有51只了。人們希望它們能自強不息，盡快壯大種群，努力在地球上繁衍下去，因此，又把它們叫作“天行長臂猿”，取“天行健，君子以自強不息”之意。

護林員說，高黎貢山里的白眉長臂猿數(shù)量之所以急劇減少，與種群分布零碎，群與群之間相隔較遠有很大關(guān)系。就在不久前，他們曾發(fā)現(xiàn)有一只白眉長臂猿死在了地上。作為“體操王子”的長眉白臂猿一生都在樹上，掉在地上死去幾乎是不可能發(fā)生的事情。護林員們將死去的長眉白臂猿帶回去請專家做了解剖后才發(fā)現(xiàn)，是由于近親繁殖導致的基因缺陷，從而產(chǎn)生了嚴重的病變才掉落地上死去的。

護林員們在長期追蹤的過程中發(fā)現(xiàn)，高黎貢山保山段的白眉長臂猿主要有兩個族群。但兩個族群之間隔著密密匝匝的叢林和山巒，“架著高音喇叭都喊不著”。為此，護林員們操碎了心，琢磨來琢磨去，決定給兩個族群里的“小姑娘”和“小伙子”們當一回牽線的“月老”。

這真是個唯美、浪漫而偉大的計劃。護林員們要用半年左右的時間讓兩個族群的長眉白臂猿“脫敏”。所謂“脫敏”，就是讓長眉白臂猿對護林員產(chǎn)生信任，降低他們的警覺性。白眉長臂猿的警覺性極高，稍有風吹草動，便會長臂翻飛瞬間消失在密林里，為此，護林員們需要兵分兩路，本著“厚臉皮”的戰(zhàn)術(shù)對兩個族群進行“不打擾式”追蹤。追蹤的過程很苦，每天清晨長眉白臂猿醒來前就得到指定的地方蹲守，直到長眉白臂猿晚上睡著后才會返回護林點睡覺，期間無時無刻不跟著長眉白臂猿行動。隨著時間的推移，慢慢的，白眉長臂猿們會在發(fā)現(xiàn)護林員后看一眼再跑，之后是觀察幾分鐘再跑，最后即便護林員稍微靠近一點，他們也會敢在高高的樹枝上吃東西、睡大覺。如此才算脫敏成功。脫敏成功后，護林員們再分別錄下兩個族群里“小姑娘小伙子們”嘹亮的“歌聲”，回到護林點時交換錄音設(shè)備，次日分別帶上大喇叭到兩個族群所在的地方進行交叉播放，播放時一邊觀察“小姑娘小伙子們”的反應一邊轉(zhuǎn)移地點，將兩個族群的“小姑娘小伙子們”引著慢慢靠近。最終讓“小姑娘小伙子們”在茫茫林海里得以成功相遇，成就高黎貢山愛的佳話。

現(xiàn)在這個計劃已經(jīng)啟動了。我問學猿啼的護林員，這個計劃有多少成把握能實現(xiàn)，他沉默良久后說，他也不知道，但是只要有一分可能，就會付出十二分的努力，高黎貢山的這張名片不能就此消失，白眉長臂猿的神話應該在高黎貢山里永永遠遠地傳承下去。

7.剩飯的沉思

次日一大早，陽光翻過山巒蓋在帳篷上，山風把帳篷上的露水拂去后，我們在護林點吃了早飯，又泡了一次溫泉后準備返程。白生生的大米飯還剩下好些，護林員們把米飯攤在大石頭上，我說要不干脆就由它在石頭上，給山林里的雀鳥們吃吧。護林員們一聽，臉色有些不喜，堅持把米飯裝起來帶走，一粒米都不曾落下。

返程中聊天時護林員才說，在高黎貢山，任何形式的投喂都是護林員們最深惡痛絕的行為。高黎貢山自有高黎貢山的規(guī)矩，各種生靈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生存之道，一旦哪個環(huán)節(jié)出了問題，帶來的影響是不可估量的。比如，雀鳥如果經(jīng)常被投喂就會產(chǎn)生習慣，不再去覓食森林里的蟲子，蟲子們沒有了雀鳥這個天敵就會越來越多，危害森林的健康。森林不健康，生存在森林里的萬千動物就會受到影響。

這讓我不由想到，當前各地都在推廣“觀鳥”相關(guān)的旅游活動，不久前曾看到一個報道，某地為留住游客，把山林里野生的各種鳥兒都抓來，放進專門的籠子里供人觀賞。離開了森林的鳥兒失去了森林的庇佑往往活不長，死了后又會有新的鳥兒被抓來，周而復始。這樣的行為在網(wǎng)絡(luò)上引發(fā)了軒然大波，最終以政府出手打擊了這種惡劣的行為告終。

還有一種情況，有些地方為了吸引游客，會在山林間搞一些“鳥塘”，為了拍攝效果，還尋了一些花花草草種上。觀鳥的人把肥嘟嘟的面包蟲投在鳥塘里吸引鳥雀前來。久而久之，大量的鳥雀都來吃面包蟲，觀鳥者們自是愉悅的，但鳥雀們卻在日復一日的坐享其成中變得越來越肥胖，漸漸失去了野性。試想一下，若此事發(fā)生在人類社會又將如何?

不用工作，不用努力，每天只需要去固定的地方吃吃喝喝、嬉鬧玩樂。餓了自然有美食從天上掉下來，困了就地躺平，一應食物都有人伺候著。這樣的日子，幾乎是所有人夢寐以求的“天堂”!整個社會的人一旦都知道了有這樣的地方必將爭相前往，社會原本的秩序和平衡將會被徹底打破。長此以往，人們都會跟被投喂的雀鳥一樣，腦滿腸肥，不思勞動，不思進取。當有一天，天上突然不掉美食了，一切又都要靠自己了。那時，人類將迎來真正的世界末日。

……

想清楚這些，我才終于明白了作別擺樂塘時，我想要給山中雀鳥的施舍是雀鳥們的不能承受之重，亦是高黎貢的不能承受之重。

后記

從擺樂塘回來后，我總?cè)滩蛔∪ハ朐诟呃柝曌骺湍且灰沟那榫?，又對下一次的高黎貢山之旅充滿期盼和渴望。

猶記得離開前，護林員們說，在高黎貢山，所有世間的姓名都是累贅，他們都有一個獨屬于高黎貢山的名字，譬如，學猿啼的是“長臂猿”，第一個到達護林點的是“大風”，煮飯的是“石頭”，最后到達壓陣的是“熊猴”。這些名字的來源都取自高黎貢山，拋開了“人”這個屬性，把自己真正變成高黎貢山里的一員。唯有這樣，才能更好地融入高黎貢山，成為“高黎貢大城”里的居民。

護林員們建議大家都取一個高黎貢山的名字，出了高黎貢山，是世間人，進了高黎貢山，是山居民。我想給自己取名夜風，但轉(zhuǎn)念一想，高黎貢山已經(jīng)有大風了。在“高黎貢大城”里，每個居民都有自己獨一無二的位置和使命，各安一方，我是個后來者，當去融入，卻不該打擾。

苦思良久，我都沒有找到適合自己的位置。直到離開前，我回望擺樂塘，見陰泉邊的楂子花樹在風中搖曳，心念一動，不如就做枝頭一朵不起眼的小花吧!無聲無息中開，不被察覺時落。

下一次再來，我會認真向高黎貢大城里所有的居民介紹自己：我的名字叫楂子花。